《胡蘭成 天地之始》序二

《胡蘭成 天地之始》序二

Category : 書序與跋

武士薛仁明 朱天文

這是第一本正面的、全面的,描述和評論胡蘭成的書。

早些時,薛仁明來信說將棄原來的研究題目,決定碩士論文就寫胡蘭成,我回信委婉相告(警告),他選擇了一座縹緲大山在攀登,我沒有說出的話是,其志可嘉,其行可憫,我已準備山難發生時收屍。

胡蘭成是個磁力超強的大磁場,近者當場給磁吸了進去固不必說,遠者呢,也像航海水手為礁上塞倫女妖曼妙的歌聲所魅趨前撞礁而船毀人亡。我這說的不是別人,是我自己,以及當年完全是因為胡蘭成而辦起的三三集刊(胡的文章禁登我們就辦雜誌來登),三三書坊(胡的書禁出我們就成立出版社出),我的那些三三諸君子們啊。

當年我父親是,先就拋開了他身為卓越小說家的位置和天職,去做了一名供養人,供養三三,供養胡蘭成大願。自結識胡以後凡七年,時間的量上極小,時間的質上極重,重到如同我們親身驗證了那句古諺,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胡去世,至少我吧,我只能採取了像尤利西斯塞住耳朵把自己綁在柱上遂終於能夠駛離塞倫歌聲而達返鄉的航途。事實上,我與朱天心,我們最愛的胡蘭成的那幅詩句,「一杯看劍氣,二杯生分別,三杯上馬去」,堪可描繪為胡去世後很長一段歲月我們對稱做胡爺、胡老師的幽懷不平。我們對自己說,上馬各自去,有本事你就做到有一天大家不得不看你,不但看你,還要看你師承追你來源的那時候,到那一天,我們會大聲說,我的老師是胡蘭成!

盡棄「禮樂之學」,我們走了與當年三三極不相同的路,這其實胡蘭成白紙黑字都寫了,「見與師齊,減師半德」,他當然要我們反逆他,用不是他的語言說我們自己的話。多年後,我寫《世紀末的華麗》,又寫《荒人手記》,再寫《巫言》,看起來跟禮樂之學非但無關,簡直「叛教」。但胡蘭成若在,他也要歡喜稱讚,好誇獎他這個學生的。

我是根據自己的經歷,老實認為,寫胡蘭成,只能「從旁門入者是家珍」。不從胡門出的,倒是寫得中。從胡門出,我自己差點皈身其間,再好不過也就是個胡門宣道的掌門人。此所以薛仁明寫一章寄一章給我看時,我是半看半不看,一邊冒汗擔憂,真怕他要陣亡了。

然則正面攻堅,正寫胡蘭成,而且寫成一本書,竟然薛仁明意志力滿滿,理直氣足寫成了。

所謂正言與巽言,我以巽言寫胡蘭成。正言從來就難寫難入目,但薛仁明正言胡蘭成,竟給他寫成了。我不禁喝采,好個護法武士薛仁明!(有一個保大唐太宗跨海東征的火頭軍叫薛仁貴,不知是否他祖先。)

縹緲大山,要我一言以名之,我想起阿城說侯孝賢的電影,「集大志、天真、圓熟於一身」。胡蘭成其人,把圓熟換成嚴厲,集大志、天真、嚴厲於一身。薛仁明,恭喜過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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