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蘭成 天地之始》序一

《胡蘭成 天地之始》序一

Category : 書序與跋

有些公案老婆心切。如人問大珠慧海「近來用功否?」他回答的用功是「饑來吃飯,困來即眠」,問者以為「一切人總如是」,但大珠卻以為不同,因尋常人「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需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談得平常,但日常功用中,卻處處是機。

有些公案壁立千仞。如南朝傅大士的禪詩「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一切情識,到此惘然。

有些公案匪夷所思。南泉普願因東西兩堂爭貓兒,白眾曰:「道得即救取貓兒,道不得即斬卻也。」眾無對,他便斬之。這「南泉斬貓」已違佛法殺生之戒,整個公案自不能以凡情解,但答案呢?

答案在哪?其實無論是老婆心切,無論是壁立千仞,無論是匪夷所思,公案之要有解,學人就必須在此發疑情,疑情是覺得這裡有訊息,對此有興趣、有迫切,總覺與自己生命相關,於是日日參之,有天,答案就跳了出來。

善參公案的人善發疑情,而好公案也正因能觸發疑情,「為什麼它會這樣?」許多人面對「婆子燒庵」的公案都會發出同樣的疑問:

昔有婆子,供養一庵主,經二十年,常令一二八女子送飯給侍,令女子抱定曰:「正恁麼時,如何?」主曰:「枯木倚寒巖,三冬無暖氣。」女子舉示婆,婆曰:「我二十年只供養得個俗漢。」遂遣出,燒卻庵。

坐懷不亂,卻遭婆子斥為俗漢,遣出燒庵,這是何理?能鍛煉學人的公案正是如此,不只善起參者疑情,答案還不只一層。就中,有怎樣的答案映現的正是怎樣的生命風光。談答案,禪教密各有不同;同是宗門,可以相契,亦可以相違。

好的公案如此,好的生命也如此!

好,不指客觀的價值判準,而是學人能在此發出多少疑情?能在此參到什麼?

有些生命乏善可陳,有些生命一語道盡,有些生命則橫看成嶺側成峰。

橫看成嶺側成峰,胡蘭成怕就是這樣的人了。許多人喜歡談張愛玲,許多地方她像個謎,但既是謎,揣測加身就理之必然;胡蘭成不同,他像攤在陽光下,人人都可以說他,可怪的是,說他竟可以說得如此不同。

不同,可以來自不同的角度。護張愛玲,指其薄義寡情;談國家民族,說他漢奸賊性;論風流才性,屬他瀟灑自如;看出入古今,舉其道俗縱橫。

不同,更可以來自境界的不同。對胡蘭成可以一語道盡,對胡蘭成也可以頓生疑情。而不起疑情,固難論公案;不起疑情,也難知公案般的生命。

怎麼說,胡蘭成的一生總該是個公案!是可以啟發許多生命的疑情。例如:

他若只是個卑劣自私的小人,在出入生命危境中,卻又能如此瀟灑自諷,說得過去嗎?沒有一個生命的高度,只有自私,困境中除了極度展現求生的本領,除了將罪過盡往別人身上推之外,怎可能有一種從容!

又如果他只是個玩弄情性、不學無術的人,那為何博學碩儒、文壇直率之士竟也對其禮敬有加,對其生命風光不掩譽揚呢?

類似的情形在胡蘭成身上可說所在多有,可惜的是,多數人卻見不及此,其中的原因,當然與他的政治身分有關,但原因也更與他和張愛玲的感情有關,直接的愛戀讓許多人的疑情無以產生。

Pages: 1 2 3 4 5

Leave a Reply

爾雅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