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蘭成 天地之始》序一
Category : 書序與跋
寫人,就是印心 林谷芳
人該怎麼寫?大問題不好直接攻堅,就先從與生命最相關的藝術談起吧!
談禪藝術有三個頂尖的作品不能不談:王維輞川詩的〈辛夷塢〉、牧溪的〈六柿圖〉,以及京都的〈龍安寺枯山水〉。
〈辛夷塢〉是詩白描的極致: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詩是直抒,寫最單純直接的景,談事無啥發明,談理無有衍伸,談情淡然亦捨。詩若化成白話,說與小兒聽,可能落個無聊之譏。
但正因如此,繁華落盡,自是輞川詩的極致。
〈六柿圖〉以簡筆寫的是日常的六柿:
隨意的幾筆,有墨有白,有方有圓,原自在那!卻惹得藝術學者用幾何比例、用密教曼陀羅來談它,說畫家如何安排這六顆柿子的濃淡主副,卻不知正是禪家無心所得,要能安排,何必只此一幅!
「龍安寺枯山水」只一字「寂」:
到此,萬緣放下,在龍安寺,是整個空間讓生命溶釋,而就因能量來自整個空間,因此,歷來再好的照片都無法描繪「龍安寺枯山水」的萬一,許多人自圖像看它,總覺不如何,但又見日人、禪家如許推崇,就編上一些理由附會,須彌山、四大部洲等等,談來頭頭是道,問題是,禪家怎會如此囉唆、如此顛倒、如此死於句下!
死於句下,就是如此!才惹得議論滿天下、公案滿叢林,而議論者看似說理分明,卻最是不能契入禪者。言語有時而窮,對尋常事物都如此了,何況那言語道斷、心行處滅之事!
談藝術如此,談人,更是如此,不能死於句下!
人也許沒有這些藝術的極致,但人遠為複雜,尋章覓句,只能見秋毫!死於句下,見到的不只是人的片面,還是自己想看、想臧否的那一面!
寫人,其實像面對公案,答案沒有客觀的,反映的其實是自己。一個人在不同生命境界中,對同一公案,原就有不同契入,何況不同人!所以說,公案就是面鏡子,逼學人映現自己,而宗匠則直接在此破立。參公案,是一種生命鍛煉;寫人,也是一種生命鍛煉。